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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媧》

 

  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𡙇。女媧乃鍊五色石以補天,斷鼇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冀州。於是地平天成,不改舊物。

——《三皇本紀》

 

*

 

  她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神。

 

  她的母親踩了個腳印,生下了她哥哥,或許她也是這麼來的。

  當她第一次睜開眼望著湛藍的天,就好像有一雙眼睛在雲後看著她,「道」緩緩流過她的四肢百骸,順應天道而生,她「哇」的哭了,哥哥趕忙跑過來抱著她。

 

  世界很大又很小。

  母親和她說天地是怎麼產生的,她有點聽不懂。

  世界一開始約莫像一顆蛋吧,盤古在裡面孵著孵著,有一天蜷著的身子舒展開來,像是伸了個懶腰破開天地,盤古長得好快呀,一天長了一丈,天被他頂高了一丈,地也被他壓厚了一丈。

  一丈多長呢?她張著手問母親,母親卻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捧著路邊的雞仔。小雞仔也長得快呀,七個日月過去就可以褪去黃澄澄的絨毛,一個盈虧過去就可以跳到枝頭打鳴。

  盤古一丈一丈的長,天地越來越寬厚,他的眼珠就是日月,一睜眼就是白天,一閉眼就是黑夜,他呼出氣就是夏天,吸口氣就是冬天,他一聲斥喝,雷電就得乖乖的落了下來。

  盤古死掉以後。母親說。盤古死掉以後,雙眼化作日月,鬢髮化作星辰,眉毛化作斗樞,身體的每一寸起伏,每一個突起或凹陷都變成了大地,九州,崑崙,南嶽,泰山……就是這麼出現的。

  她像在蛋裡一樣蜷縮著身子窩在地上,窩在盤古血肉化作的懷抱裡。

 

  母親某一天就突然消失了。

  那時她已稍稍懂得世界的道理,天地之間流轉著氣運,她、哥哥、母親甚至盤古,都只是應著氣運而出,他們帶著使命而來,達到使命,就得走。

  母親的任務是生下他們兩個,生完了,也就結束了,消散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麼。

  她看著地上的泥土想。

 

  她捧起一培土,和著水捏了捏,一個念頭閃過手裡的泥塊就動了起來,黏黏糊糊的胡亂滾動,她嚇了一跳,趕忙抹去。

  她再次認真的捏了捏,對著水面自己的容顏小心翼翼的雕琢五官,她捏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天道都等不及了,叫了上駢和桑林過來,替她的泥娃娃明目聰耳,塑出臂手。

  她猶豫了好久好久才決定給泥娃娃一雙腿。

  和自己一樣不好的,泥娃娃飛不起來,尾巴太慢了。

 

  做了一個其他就快多了,她心裡有了樣子,拔了旁邊的草莖,往泥濘裡一沾一揮,泥點潑出來掉到地上就變成了一個一個小小的泥娃娃,無數小東西圍繞在她身邊,她又累又滿足。

  人。她說。

  你們是人。

 

  泥娃娃原本都是一樣的,黃帝來了,手指點一點,人就被他分成兩撥。

  陰。陽。

  她原本還覺得有點兒多此一舉,是哥哥點醒了她。

  陰陽相會,人就可以造出更多的人。

  人太小太脆弱太薄命,她要麼不眠不休地做下去要麼讓人們繁衍。

  哥哥和她一起伸出手給人抹開了靈智,那些睜著大眼睛的一個個小東西好像突然醒了過來,嘻笑著四散。

  他們學會扯了毛皮做衣裳,採了果實做食物,男男女女躲進一個一個山洞,新生兒的哭聲從裡面傳出。

 

  她好高興啊,日子一眨眼的就過了,她每天開開心心的看著小小的人兒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數十年光陰到她眼前不過一瞬,她用竹片編了樂器教會人們歌舞,她和哥哥一起給人們訂下規矩。

  她和人說那些早就聽熟的世界的故事,說盤谷把天頂高把地頂厚,說夸父追著盤古的眼睛跑呀跑最後化成了一片鄧林,說有一天火烏鴉們調皮,被后羿給狠狠教訓了一頓,說嫦娥和后羿吵架出走,帶著兔子住到了盤古另一隻眼……

  人們擠在她身邊問,一丈多長呀。她想了一想手指在土地上劃了一道。

  這麼長。她說。一丈就這麼長。

 

  世界好像隨著人而拓展開來,那些和她一樣的神明們都著迷於這種精力旺盛的,和祂們極度相似的種族。

  神農揹著藥簍帶著人穿梭在山林間;燧人怕人身上光溜溜的會冷,向重黎討了火帶給他們;共工不干示弱,教會人們築壩蓄水。

  村落出現了,社會形成了,人飛速的成長壯大,她很高興。

  只是偶爾偶爾,很偶爾的,她的心裡會有一點不安。

 

  神明心中不安的預感從來不會空穴來風。

  她塑造人之前那的一團失敗的泥土,她一驚之下丟回泥堆裡抹去的那團泥土,那團不成人形的面目模糊的泥土,承載著她心中乍然而生的一點惡念。

  那一點惡意就這樣被團吧團吧捲進了每一個人的身體裡。

  混進血肉裡,撕不開,扯不散,分不離。

 

  人很快無師自通學會爭奪,學會掠奪和戰爭。

  他們舉著高高的旗幟,一個部落征服另一個部落,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一個人兒把另一個和他同樣血肉造成的人兒踩在腳底。

  陰謀在他們之間抹上色彩濃重的一筆。

  神農諄諄囑咐莫要去取的毒草被加進了枕邊人的碗裡,重黎給的一點火星變成刺目的有著淒聲嘶喊的大火,好多人划著小船,就被共工教他們馴服的水給淹沒。

 

  神明們和人太靠近了,漸漸失去了神性。

  不老不死的神農不知何時鬢邊生出了白髮,豐潤的臉頰被皺紋取代,他仍舊揹著那個小小藥簍,卻苦著臉被人們給推到台前,成了炎帝。

  黃帝和蚩尤都不甘心悠遊於山林,人們崇拜的眼神和掠奪征服廝殺的感覺綑綁他們的神智,權力比天父以身化作的土地更吸引人,他們舉起拳頭,一呼百應。

  太多太多神明摻合進去了,黃帝被蚩尤困在迷霧中九日而不出,黃帝對她求援。

  人是我們一起造的呀。黃帝說。

  她猶猶豫豫的應了,撥開迷霧,黃帝卻趁她不備一斧砍下了蚩尤的頭,楓林一片鮮豔的紅。

  她背過身去不敢再看,接下來的發展她卻心知肚明。

 

  神農被一路逼到南方,一直跟在身邊的小藥童不服氣,奔到黃帝跟前,卻被一劍斬下頭顱埋了起來。

  神農一瞬間衰老了許多,但是那個喜愛音律的圍在他身旁唱著歌的小藥童再也回不來,只剩下沒有頭的刑天左手持盾右手持斧永遠的站在那裡朝虛無的敵人揮砍。

 

  而神農當初催生出的重黎和共工卻吵了起來。

  重黎的火給人們帶來溫暖、熟食和強大無與倫比的毀滅力,人們歡喜地把重黎奉上神壇,稱他祝融。共工卻很是不服氣,捲起五湖四海的水,澆熄了崑崙山巔那一捧最初的焰火。

  大地黑成一片,祝融被激怒,乘上火龍,順著沿崑崙山傾瀉而下的洪水找到共工,共工不敵,前腳被祝融打了個灰頭土臉,後腳就忿忿不平地往不周山狠狠一撞。

 

  不周山垮了。

  盤古留給世界的天柱垮了,它為了撐起厚重的天已經存在了太久太久,支撐不住一個神明滿懷怨恨不滿的重重一擊,即使那個神明已經失去了神的資格。

  天空沒了支撐往西北方狠狠一歪,日月星辰都被搖到了角落,平坦的天破了一個大洞,大水傾盆而下,朝地面淹了過去,一路上張開大嘴毫不客氣吞食經過的一切。

  各色奇形怪狀的蟲魚鳥獸傾巢而出,奔逃著撕咬著。

  天柱一垮,駝著天柱的巨龜不甘寂寞,在大地上四處遊走,遲鈍的眼注意不到小小的人,每踏一步地上就開出鮮血織就的花。

  祝融那條龍在洪水滔天的時候就玩瘋了,巨大的身體在水裡翻滾,掀起的浪一波比一波還高,水牆拍在僅存的幾座山峰上,山巒動盪。

 

  人類太小了,小的在神明們闖的禍下毫無抵擋能力,數不清的人類被祝融一怒之下的火焰灼燒的靈魂也不剩,更多更多的人呼喊一聲也來不及就被滾滾大水吞沒。

  猛獸叼走上一刻還在自己身邊的同夥,飛鳥把落單的人夾到了天空,每一條路上都布滿了斷臂殘肢。

  可以拿著利器互相廝殺的人類卻毫無抵抗之力。

  他們總算是害怕了,爬上還沒被淹沒的山陵,張著手向給予他們生命的女神求救。

 

  是要袖手旁觀,推翻一且重新來過;還是以己身為線,縫補這個錯誤?

 

  她總算是在這電光火石間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捨不得。

  她捨不得。

  人可厭可憎,無盡貪婪,彼此競爭毫無底線,可人也可親可愛,偶有的善意可以點亮最黑的夜空。

  那是她傾盡一切造出的人啊。

  愚昧也好,偏心也好,她就是毀盡一切,也捨不得看人在眼前覆滅。

 

  她著急地迴轉過身,長長的魚尾在大地上劃出深長的痕跡。

  她扯著不安分的巨龜,砍斷了牠的腳充作柱子重新頂起了天空;她殺了祝融乘坐的黑龍,龍血淋在牠鬧騰過的土地上,洪水總算是平靜下來;她用蘆草伴著石灰勉強築起堤防擋住了兇猛的水浪。

  她囚困共工將她遠遠的流放,祝融卻被黃帝庇蔭。她紅著眼眶從滔天的火燃燒的水中救出一個又一個她傾盡一切做出來的泥娃娃。

 

  哥哥是了解她的,找來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五彩石頭堆在她身邊。

  她在崑崙山頂重新燃起天火,熔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其中一塊悄悄滾到了山坳處窩著,千百年後也許變成一隻活蹦亂跳的猴子,也許變成一個清澈透亮的少年。

  她小心的捧著燙手的石子填補天空的大洞,她仰著頭,脖子酸疼得要命也不敢放鬆;她睜著眼,被火星灼痛了眼眸也不敢閉上。

  她選擇了方向就只能前進,不能回頭,不敢回頭,不聽不看不想。

 

  哥哥踏上盤古的後塵,肉身化作大地填補裂隙;黃帝伺機而動,殺了共工留下的相柳。

  神再也不是神,失去神性後祂們的生命消散的很快,不及她一個眨眼。

  神農留下種植五穀的方法後死在了隨州;刑天和蚩尤的部族被逼退到化外之地再無法富足;黃帝死了;顓頊和帝嚳出現了短短一剎那就殞落。

  鯀不忍人們因水災而無處可去,偷偷的從天帝身邊盜出息壤想補上被洪水淹沒的土壤,卻被祝融一刀殺死;禹扒開父親的肚子鑽了出來,領著人們治水;堯舜帶著黃帝流下的血脈統領人類重建家園。

  只剩下她一個人,所有的淚在剛流出來那一瞬間就蒸發,填補著怎麼樣也補不起來的洞。

 

  她永遠也不曾想過,當初那一個小小的起心動念,當初她把在手心的那一培土,終將讓世界上所有的神都陪葬。

  可這是天道賜與她的宿命,她無從逃脫。

  她造人時那一瞬間的遲疑,那一閃而過的厭惡從不是平白無故,那一瞬間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遭,可她卻懵懵懂懂的將這災難的種子種下,一路護著捧著直到它開出血染的花。

 

  她耗盡心血,總算是將天縫了起來。

  回首一望,腳下的人已經穿上了蠶絲編就的衣裳,在大街小巷咿咿呀呀唱起了歌謠,她覺得才剛發生的一切對人們而言已是歷經千百年的古老過去,人們汰換的太快,已經無人記得當初那些悲痛。

  他們又一次載歌載舞著,拉幫結派,高舉刀劍去追逐她一點兒也看不上的權力。

  可是祝融沒有了,共工沒有了,僅此一隻的巨龜被砍了腳,能翻雲覆雨的黑龍也死的不能再死。

  就這樣吧。她想。

  沒有神站在背後的人太小,而天又太高,他們再怎麼鬧,也斷不可能再把天捅了個窟窿。

 

  就……不管了吧。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

 

  氣運徹底消散,她成了一顆石頭。



 

後記:

純屬胡謅瞎扯,切莫較真。

作者 : Rosal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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